黃鎮
第五次反“圍剿”開始后,王明實行消極防御的堡壘戰、消耗戰,叫部隊死打硬拼,損失十分嚴重。在這種情況下,宣傳工作也就更艱苦了。我們和敵人堡壘對堡壘、面對面打仗,每天拂曉,戰士匆匆吃了飯就上陣地。接著敵人的飛機來炸一陣子,敵炮轟一陣子,跟著步兵上來拼一陣子。而我軍見敵人涌上來,手榴彈甩一陣子,長短槍打一陣子,最后戰士們跳出戰壕,與敵人展開白刃格斗。一天之中,這樣的進攻總要有兩三次。直到黃昏,少數戰士留在陣地上,大多數戰士下去吃飯。我和宣傳隊員們也同戰士們一起上陣地,一起下陣地,沐浴炮火硝煙,經歷格斗拼搏,宣傳隊員們表現得十分英勇。敵人沖上陣地的時候,他們跳出戰壕、揮舞紅旗,舉起拳頭大喊:“同志們,把敵人打下去,勝利屬于我們!”
每天從陣地上下來后,戰士們可以休息了,而宣傳隊員們還要在松油燈下編寫節目,表揚戰場上的英雄事跡。那時編劇只需要一個綱目,設計幾個人物,規定幾個段落,就可以上場了。這種以戰斗中間模范事跡迅速寫成的劇本,效果十分強烈。劇中人物就在他們身邊,長處弱點都一清二楚。一個干部的群眾威信如何,戰斗中就顯露出來了,你平時的模范作用好,威信高,打起仗來,戰士拼命跑到前頭,保護你。我們的戲也把戰斗中的事跡同平時的表現聯系起來,引起他們的思考。除了表現戰斗部隊,也寫地方群眾對部隊的支援。他們抬擔架、送軍糧,與紅軍并肩戰斗。我們編寫了歌,歌唱他們。有的同志還要趁夜晚畫幾幅宣傳畫,寫幾句口號,明日帶到陣地上去。無論幾次反“圍剿”,還是長征途中,宣傳隊是睡得最晚,起得最早的人,伴著星星月亮工作。在這次反“圍剿”中,許多宣傳隊員負了傷,獻出了年輕的生命。我也在陣地戰中負了傷。第五次反“圍剿”,因為錯誤路線的領導,我們沒有取得勝利,但同志們無畏的犧牲精神和英勇作戰的場面,至今還歷歷在目。
我的《長征畫集》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,這樣的經歷中,以及這樣的情緒下產生的。當時,什么印象深,觸動了自己的感情,就畫下來,放在身上的書包中。長征二萬五千里,我畫了整整一路,大概也有四五百張,現在留下來的就是這二十四張。它能和今天的讀者見面,經歷了曲折的過程,頗有一些傳奇色彩。記得當時我背的是一個布書包,雨打即濕,日曬即干,夜晚行軍、露營,也沾滿了露水。我的畫也隨著書包時濕時干,因而畫面模糊,紙張折皺,難以保存。那時,王幼平同志身上背著一個皮包,看上去洋里洋氣,比我的布包好得多,讓我十分向往。有一天,他奉命調到上干隊學習,分別的時候,我說:“你這個皮包送給我吧,好裝我的畫?!蓖跤灼酵究犊噘?,從此,我的身上便背起了一個皮包。我把到處搜集的畫紙、畫筆都放在皮包里,畫的畫也好保存了。那時鉛筆很難找到,墨也得來不易,我們就把鍋灰刮下來,煙筒里的灰捅下來做成墨。這種墨宣傳隊員們都會做,用來寫標語、寫會標、畫畫。我身上總不定還要存幾支筆,鉛筆、毛筆都有,用來畫速寫,畫漫畫。這些筆,有的是從小商那里買來的,有的是從地主老財家拿的,也有是戰友送的。每到一處,我總忘不了尋找筆墨。我畫畫的紙也是五花八門,是些紅紅綠綠、大大小小不等的雜色紙。這些紙有的是同志們的贈與,有的是從打土豪中得來,有的從敵軍中繳獲,還有老百姓祭神祭祖的黃表紙,寫春聯的大紅紙。僅這些紙張,若存留至今,對長征也是很好的紀念。
我畫畫,是生活的紀實,是情感的表達,從來未曾想過輯集出版。在長征艱苦的行程中,許多難忘的場面,動人的事跡,英雄的壯舉,我僅僅作了一點勾畫,留下一點筆跡墨痕。在漫漫途程中,看到什么就畫什么,是真實生活的速寫。林伯渠老人的馬燈一直在長征路上閃亮,我畫下了這位革命老英雄的形象。紅軍經過川滇邊界的時候,一家干人(窮人)走進了我的畫面,那十五六歲女孩赤身裸體的悲慘景象,那一雙父老眼淚滾滾的哀傷感情,深深觸動了我,于是,我畫下了永遠忘不掉的事實;我親臨了飛奪瀘定橋的場面,大渡河的洶涌,十三根鐵索的險峻和二十二名勇士身上燃起的烈火,使我不能不留下歷史的畫面;還有青藏高原上深山老林的夜宿也是很難忘記的。那種砭人肌骨的寒冷,戰士們深夜的談話,古老森林里不可琢磨的聲音,都使我要畫下這種氣氛;還有草地宿營的篝火,行軍的行列,都會自動走到我的筆下來。我走一路,畫一路,有時畫在紙上,有時畫在門板上。也有時畫在石壁上。最近一位同志告訴我,四川一個山洞的石壁上,還有我的畫,四十多年過去了,尚清晰可辨,他們讓我到四川去看看,可是一直沒有機會。
1934年,為了慶賀第二次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全國代表大會的召開,我畫了一幅三米多高,十米多長的巨幅油漆畫《粉碎敵人的圍剿》,李克農同志為我找了油漆和白色的土布,一直關心著我這幅畫的創作。當時,這樣的巨幅畫還沒有第二幅。大會召開的時候,這幅畫放在會場上,引起代表們的注目,毛主席看了直說畫得不錯。前幾年我到瑞金走了一趟,也到當年的會場看了看,畫不見了,其他史跡也不多了。紅軍長征離開瑞金之后,敵人一把火燒了大會會場,我那幅油漆畫也付之一炬。我站在當年的會址上,不禁感慨唏噓。
長征開始,我已被調到總政治部工作,和陸定一、李一氓在一個鍋里吃飯。一、四方面軍匯合的時候,總政治部要我帶著五軍團的猛進劇社,三軍團的火線劇社,走一個星期的路程,趕到懋功,在慶祝會上演出。編什么節目呢?當時正是毛主席領導中央紅軍勝利渡過金沙江不久。本來,蔣介石企圖依仗金沙江的天然屏障,把紅軍一舉殲滅。但是紅一軍團出其不意地搶占了洪門渡;中央軍委縱隊和紅一軍團在一個晚上渡江成功。在群眾的幫助下找到了六只小船,幾天的時間,三萬多部隊渡過了金沙江。當蔣介石的部隊趕到江邊的時候,只拾到紅軍的破草鞋。從此中央紅軍擺脫了幾十萬敵人的圍追堵截,取得長征的決定勝利。經過幾次戰斗,全軍盛贊“毛主席用兵如神”。我根據這一重大事件,編了一個可演一個多小時的獨幕話劇《破草鞋》。它成為懋功盛大慶祝會的主要節目。演出的時候,會場里點著松油燈,到處一派通亮,中央領導和一萬多部隊觀看了這個節目。直到建國以后,在編演長征題材的劇目時,還采用了這個劇中的情節。長征到達陜北,我被調到十五軍團當宣傳部長。八年抗戰、解放戰爭,我都未曾離開宣傳工作。建國以后,我進入外交戰線,風風雨雨,轉眼二十八年。
最近,一位朋友送給我一幅畫,是我藝大畢業后,當中學教員時候的作品?,F在離作畫的時間相距已有五十二年了,技法還相當不錯。在舊社會,沒有本領就更要失業了。當時我當著一個窮教員,時代讓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。幾十年來,我留下的畫不多。這幾年,我應老戰友、老朋友之囑,常常提筆作畫,也有三百多幅了,大都散在同志們手中。有人建議我舉行一個畫展,我想,那是以后的事嘍。
稿件來源: 樅陽在線
|
編輯: 蔣驍飛
|